1.
都说“最美不过四月天”,这话只能用来描述北方的春天,毕竟此时的江南早已进入初夏。
鲁南一条公路上,虽然是残阳西下,但两侧的垂柳上依然莺歌燕舞,路边的麦田在晚风吹拂下波涛起伏。突然,一辆红色的别克君越从夕阳下的地平线处疾驰而来,后边三辆无牌越野车紧追不舍。其中一辆白色越野车猛然加速超过了别克后向右并线,试图逼停别克,然而别克车驾驶员猛然急打方向盘,从左边绕开后继续狂奔,后边的一辆灰色越野紧紧咬死跟在了后边。白色越野怒吼了一声再次加速,红色别克慌不择路,终于一头扎进右侧的路沟里。接着一阵尖利的刹车声,从三辆越野车上“嗖嗖嗖”跳下十几个身穿迷彩服的大汉,迅速逼近尚未打开车门的别克,很快,别克车上的三男一女就成了这帮迷彩服的俘虏。一群在田边觅食的麻雀轰然惊飞,在天空中久久盘旋,这场不期而至的“警匪大片”令它们茫然不知所措。
4月29号下午4点,我从郊区法院开完庭出来,刚开手机就听到一连串“叮咚叮咚”的短信息提示音,还未来得及翻看,律所主任汪一飞的电话就急吼吼地打过来了:“老贾,终于联系上你了!”“我刚才……”“好了,不解释了。你马上准备一下,鲁南有个案子得辛苦你一趟,明天早上务必赶到。”
“我靠!不是吧?后天五一长假了,你让我去鲁南?”
“事情比较急,工作优先吧!”
“不是工作不工作的事,我可以不休假,但这个时候就算打飞的也得能买到机票才能过去吧?”
“我马上安排人给你订机票,把你身份证号发过来。”
“好吧。”我虽然无奈,还是听其安排把身份证号发了过去,尽管心里有一万个草泥马在奔腾。
还没回到所里,汪一飞的电话又打了过来:“机票确实订不到了,火车卧铺票也没有。”
“哼!还卧铺呢,硬座票你能买到我给你打一辈子工!”
“哎呦,我现在恨不得给你拎包去,快别贫了,这个案子非同小可,是我一个常年法律顾问单位的老总出事了!”
“死人了?那也一时半会儿用不着我们呀。”
“切!你个乌鸦嘴!没空跟你闲扯,赶紧帮我想办法啊!”
“没有飞机,没有火车,我坐火箭飞过去?”
“那,这样,我现在马上联系当事人家属,让他们派人开车来接你。”
“我去!鲁南到北京六、七百公里,他们来接我,往返就是一千三、四百公里,怎么也得十几个小时吧?”
“别说了,老贾。赶紧到所里来,我已经给你准备好了委托手续,你拿上之后也别回家了,在办公室沙发上迁就一下,等他们到了马上就走。”
“我怎么也得跟家里打个招呼呀。”
“现在打也来得及。辛苦你了!等你凯旋而归后,我在东来顺给你接风!”
我呸!明明知道劳资不沾荤腥,还他妈每次都说去东来顺。遇到这种奇葩领导,我只能说:服了您呐!
凌晨一点,刚刚合上眼的我被一阵电话铃声惊醒,匆匆拎上公文包飞奔到楼下,坐上早已等候在路边的轿车,一路绝尘而去。
还好,早上八点二十分,终于到达鲁西南的吉庆县。来接我的两个驾驶员途中换了几次班,违了几次章,我是一概不知,躺在后排座椅上睡得一塌糊涂。
简单与当事人家属见面,匆匆吃几口他们已准备好的早点,通过简单的对话,我了解到当事人是因为涉黑、涉枪被公安机关抓捕的,据说案件已经惊动了高层,不但由省公安厅督办,还被升级为年度“打黑除恶第一案”。此时距离嫌疑人被抓已经两天了,家属委托的当地律师要求会见遭到办案机关的拒绝。
看来,这活儿不好干呐!我终于明白汪一飞为什么那么火急火燎了。估计当事人给的律师费不菲,不然也不会让这个见钱眼开的家伙这么拼命地催我。从公文包里拿出委托手续,匆匆瞄了一眼协议中的数字,果然令人咋舌。让家属在委托书上签字后,我赶到看守所时,接待律师会见的民警刚刚打开办公电脑。
不知道是否因为我来自帝都,反正会见并没有受到民警的刁难,业内关于“会见难”的说法,我确实没有体会过。偶尔有地方看守所拖延敷衍的,经过理直气壮的交涉后,基本上都得到了解决。
2.
嫌疑人叫金盛鑫(估计其父母给他取这个名字的寓意是钱多多),看上去不到四十岁,却一副老成持重、气定神闲的神态,并没有家属那般的焦虑。
与其交谈后得知,这位金总还是大学文化,园林工程系毕业后被分配到当地一家事业单位上班,不几年就被提拔为中层干部。更为难得的是,正当亲友们看好其仕途顺利时,他却作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辞职下海,创办了一个名为“英吉利园林工程有限公司”的民营企业。开业后,该公司一路顺风顺水,当年便创下一千万的利润,三年后进军沿海都市港城,业务遍地开花,不到十年的时间,这位金总已是数亿身家的富翁了。接着,其又回师吉庆县,在县城中心兴建了一个叫“小巴黎”集服装、美食、休闲娱乐为一体的购物中心,一时成了吉庆县乃至鲁西南的神话,坊间甚至开始流传“为人不识金盛鑫,纵开公司也亏损”的民谣。
如果不是遇到齐玲,金盛鑫的人生可谓是功德圆满、精彩绝伦,然而生活不能假设,偏偏会有许多意外发生,这些意外不经意间就成了你一生的滑铁卢。
齐玲是金盛鑫在港城认识的。当时金盛鑫的英吉利公司因业务扩张需要招聘一位公关部经理,而齐玲是本地人,口才好,又有本科学历,到公司应聘时一路过关斩将,最终获得该职位。上任后,齐玲的表现也颇为不俗,为公司拓展了大量的业务,让金盛鑫十分满意,齐玲的年薪也随之达到了近百万,成为了公司的红人。
两人经常一起外出洽谈业务,加上齐玲年轻活泼、善解人意,两人日久生情,竟有些难分难舍。
金盛鑫未发达前在老家曾订下一门亲事,妻子是当地一个村支书的女儿,虽说不上十分漂亮,倒也精明能干,金盛鑫之所以在事业上蒸蒸日上,事实上与妻子的帮助是分不开的。两人的夫妻感情尚可,去港城发展前儿子已经上小学了。
齐玲为人精明,看到英吉利公司一天比一天壮大,就有些想入非非,试图小三转正。与金盛鑫温存之后多次提起此事,然而金盛鑫并不糊涂,如果与妻子离婚改娶齐玲,后果将不是一半公司财产拱手送人的问题,其还会在家乡父老面前背上喜新厌旧的骂名。于是,对齐玲逼其离婚的要求,金盛鑫常常顾左右而言他,为此,齐玲没少跟其吵闹。
直到有一天,齐玲悄悄告诉金盛鑫自己怀孕了,并且是男孩,怕金不相信,齐玲还拿出了一份港城妇产医院的B超报告单。
虽说已有了一个儿子,但对于金盛鑫这种不缺钱的人来说,交区区几万元计生罚款连一场毛毛雨都算不上,老谋子导演不是生了六、七个孩子吗?于是,金盛鑫特别开心,对齐玲更是恩爱有加。
后来有一天,齐玲钻在金盛鑫的怀里问他:“亲爱的,你马上就要有两个儿子了,大儿子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你总不会让小儿子生下来一无所有吧?”
金盛鑫说:“当然不会。你想表达什么意思?”
齐玲说:“咱俩也没个名分,儿子出生后也不能马上到你家当少爷对不对?还不得跟着我过穷人的日子?你忍心吗?”
金盛鑫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悠悠地问齐玲:“依你该咋办?”
“我不知道该咋办才问你呢。”齐玲说,“你这么大的家业,肯定不会亏待我们娘儿俩的。”
“那,你看这样行不行?我把公司的股份给你百分之二十五。”
“可是,我们娘儿俩将来也得有住的地方啊。”
……
几番交涉下来,金盛鑫与齐玲达成了一份协议,双方约定除了金盛鑫前面承诺的百分之二十五公司股份,另外再把位于港城的一处别墅和吉庆县“小巴黎”商业中心的两套公寓赠与齐玲。为防止金盛鑫日后改变主意,齐玲不但找了港城一个律师代书了这份协议,而且还让其所在的律师事务所加盖公章,办理了见证手续。
且不说三套房产,仅仅公司百分之二十五的股份就是上亿元!协议签了,见证也办了,煮熟的鸭子还能飞了不成?齐玲焦躁的心情终于安稳下来。
然而,事态的发展不但出乎了齐玲的预料,就连金盛鑫也万万没有想到。
尽管有医院的B超报告单,但金盛鑫日思夜想的儿子并没有如期出生。
齐玲的解释是:“流产了”,却无法提供出住院的单据,而且在他质问之前并没有跟他说过此事,精明的金盛鑫还注意到齐玲并没有向公司请过病假。那么答案只有一个:齐玲怀孕是假的!
目的呢?自然是为了骗取他的财产。
作为亿万富翁的金盛鑫,自然也有一定的信息渠道。一番打听之后,令金盛鑫目瞪口呆的是齐玲不但近期没有怀孕,而且是一个有夫之妇,还有一个7岁的女儿!
可是,金盛鑫明明记得两人温柔缠绵之际,齐玲不止一次地向其赌咒发誓说自己是一个黄花姑娘!
为此,两人逐渐产生了裂痕,日渐疏远。于是,金盛鑫承诺给齐玲的公司股份和三套房产也没有过户。
直到一个月前,吉庆县所在的鲁南市开发区市政工程招商,英吉利公司顺利中标。开标那天,不但市长亲自到场祝贺,省、市两级电视台也现场实况转播,金盛鑫一时风光无限。
巧合的是齐玲也在电视上看到了金盛鑫。
想到自己最近的万般不顺,白纸黑字约定的财产并没有到手,昔日的情郎不但分道扬镳,还在那边风景独好!齐玲觉得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
于是,齐玲纠集了自己的弟弟齐峰、丈夫刘斌、律师黄小君(就是之前曾为其代书赠与协议那个律师),由其弟弟驾驶一辆红色别克君越轿车,一行人浩浩荡荡杀奔吉庆,要找金盛鑫讨个说法。
为了加强效果,到达吉庆之前,齐玲还带着这几个人拐到鲁南市找到了电视台记者,声称掌握有金盛鑫在港城经商期间涉嫌违规违法的证据,要求记者跟着去找金盛鑫核实。
就在金盛鑫焦头烂额地应付记者时,齐玲带来的律师黄小君到吉庆县房管局还查到一个更让齐玲抓狂的信息:为了拿到开发区市政项目的施工资金,金盛鑫向银行申请了抵押贷款。因手头固定资产不够,金盛鑫把协议约定赠给齐玲的位于吉庆县“小巴黎”的两套房产也设定了抵押。
于是,齐玲大怒,直接带人找到金盛鑫,当着电视台记者和开发区领导的面抓破了金盛鑫的脸,金夫人闻讯赶到,情敌相见,分外眼红,两个女人随之发生了肢体冲突。
事后,齐玲冲到金盛鑫的办公室,马靴踏着黄花梨质地的茶几,毫不留情地勒令金盛鑫必须给一个交代,否则,将会把手里的证据交给政府,让英吉利公司刚拿到的项目泡汤。
金盛鑫听得一头冷汗,弱弱地问道:“你想怎样?”
齐玲从包里拿出以前的协议,嚓嚓几下撕的粉碎。正当金盛鑫暗自窃喜时,齐玲提出:房子老娘不要了,你把公司公司股份改成百分之四十,重新给我写一份协议!
百分之四十?金盛鑫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那可是几个亿呀!
“不愿意?不写也行,别说开发区的项目做不成,你还得去坐牢,这些年你挣下的亿万家产就等着充公吧!”
万般无奈之下,金盛鑫只好先找齐玲的要求,重新让黄小君起草了一份协议,双方签字画押才算了事。
齐玲是心满意足了,金盛鑫却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正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发呆时,发小岳鹏来串门了。这个岳鹏是一家物流公司的经理,为人豪爽、仗义,与金盛鑫的关系相当的铁。
听到好朋友被人勒索,岳鹏气得拍桌子大骂了一阵,然后冲金盛鑫拍了胸脯:“哥们儿,这事儿交给我办。”说完,转身就出去了。
于是,当天傍晚,本文开头的一幕就出现了。
3.
“那么,你在这个事件中做了什么?”
我耐心听完金盛鑫的讲述,向他问道。
“我,没干什么呀。”
“岳鹏他们后来做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岳鹏打电话告诉我的。”
“就这些?你确定没有遗漏?”
“奥,对了,当天晚上岳鹏派人找我,把那天上午齐玲逼我签订的那份协议送回来了。我又安排他让齐玲重新签了一份跟第一次内容一样的协议。”
“还有什么?”
“第二天,岳鹏让我看了他们给齐玲等人拍摄的视频。”
“视频是什么内容?”
“就是岳鹏这帮人让齐玲交代是怎么骗我的。”
“齐玲有交代吗?”
“开始时没有,后来……就交代了。”
“岳鹏这帮人是不是吓唬齐玲等人?”
“嗯,好像还动手了。”
“他们对齐玲是如何处置的?”
“岳鹏说,他们把齐玲等人绑架到一个荒废的砖窑厂,中间有辱骂、扇耳光、罚跪等行为,一直到凌晨三点左右才把他们放走。”
“对齐玲有没有强奸、猥亵等行为?”
“应该是没有。”
“岳鹏的行为是你指使的吗?”
“不是。”
“他们驾驶的车辆和工具是谁提供的?”
“这个,我真的不清楚。”
“你有没有给过岳鹏他们钱?”
“绝对没有!我们是朋友,再说谁也不差钱。给钱等于打对方的脸。”
“枪是怎么回事儿?”
“不知道。”
“岳鹏没有给你提过枪的事儿?”
“没有。他给我播放视频时,我听到里面有巨响,当时问岳鹏咋回事儿,岳鹏说不让我管。”
“你确定没给他们提供任何帮助?”
“岳鹏先被抓的,他手下有个兄弟叫孙某凯的跑过来通知我,让我赶紧逃走。我感觉事是因我而起,我不能走。我就给那个兄弟拿了5万元钱,他逃出去了,现在应该还在外面。”
“你对这个事是怎么认识的?”
“我,虽然这事不是我让他们干的,但毕竟他们是在帮我,中途他们告诉我时我也没制止他们。我愿意承担一切后果。”
看来,这个金盛鑫还算明白人。
让他在笔录上签完字,我结束了会见。
中午见到了金夫人章敏,看上去也是一个有见识、有魄力的商界精英。午餐安排在鲁南市最豪华的酒店,而且还请了当地的两个处级官员陪我,金家主要成员悉数到场。但这些对于我这种散漫惯了的人来讲毫无意义,不但不饮酒不抽烟不食荤腥,而且对于官场商界的那一套礼数基本无视。然而人在江湖,大多时候身不由己,我压抑着内心的无奈,味同嚼蜡般终于吃完了午餐。
席间,有个据说是政府副秘书长的人向我们提供了一个信息,说齐玲之所以这么大的胃口,其原因还在于她有一个手眼通天的表哥,前两年曾为某个省领导开车,最近刚调到省公安厅某处当了处长。齐玲一行被岳鹏等人释放后,开上自己的车沿着G3高速一路狂奔100公里,开到泰安服务区才敢停车,然后哭着给其表哥打了电话。表哥何等人物?当时极为震怒,躺在床上拨通了鲁南市公安局长的内线电话。于是,不到天亮,一个由鲁南市公安局一个副局长牵头,市局刑侦支队、吉庆县公安局刑侦大队、特警大队组成的专案组迅速成立,通过技术手段迅速锁定了嫌疑人,还没赶上吃早饭的岳鹏等十三人除在朋友处借宿的孙某凯闻风出逃外,其余全部落网。随后,有人供出了金盛鑫。
如此说来,后来发生的诸如本案为何被认定为打黑除恶第一案,金家人为何心急如焚等等,一切都顺理成章了。
说到打黑除恶,这个案子如果真的认定为涉黑的话,那么对金盛鑫来说绝对是一个灭顶之灾。按照当前的政策,当事人一旦涉黑,不但要面临十年以上的牢狱之灾,而且其苦心经营多年的企业财产也有可能被认定为非法所得而没收。
作为金盛鑫的律师,我要做的不是陪着他的家人哀叹、绝望,而是要想出一个办法来减轻他的责任,上升到刑诉法的层面则是“根据事实和法律,提出证明犯罪嫌疑人或被告人无罪、罪轻或减轻、免除其刑事责任的材料和意见,维护其合法权益”。
案件的重中之重是必须想法摘掉扣在金盛鑫等人头上的黑帽子!只要完成这一步,可以说我的辩护就成功了一大半。
可是,这个案件如此棘手,该从何处突破呢?